宋高宗中
宋高宗中 (第1/2页)六
人之为言也,贸贸而思之,绵绵而弗绝,天可指,地可画,圣人可唯其攀引,六经可唯其摭拾,而以成乎其说。违道之宜而以为德,大害于天下而以为利。
探其所终,必不能如其言以行,而辄欲行之。时而有达情以体物、因势以衡理者,主持于上,必不听之以行。
乃以号于天下曰:“吾说之不行,世衰道降,无英君哲相志帝王之盛治者使然也。“于是而有传于世,乃使殃民病国之邪臣,窃其说以文其恶,则min之憔悴,国之败亡,举繇乎此。要其徒以贼min而无能利国,则亦终莫能如其说以行也,祗为乱而已矣。
当建炎之三年,宋之不亡如缕,民命之死生,人心之向背,岌岌乎求苟安而不得矣。有林勋者,勒为成书,请行十一之税。一夫限田五十亩,十六夫为井,井赋二兵一马,丝麻之税又出其外。书奏,徼一官以去。
呜呼!为勋干禄之资,则得矣。其言之足以杀天下而亡人之国,亦惨矣!时亦知其不可而弗行,而言之娓娓,附古道以罔天下,或犹称道之弗绝。垂至于贾似道,而立限以夺民田为公田,行经界以尽地力而增正赋,怨讟交起,宋社以墟,盖亦自此启之也。
古之言十一者,曰中正之赋。而孟子曰:“轻之者貉道也。“汉乃改之为三十而一。然则汉其貉乎?何以一人陶济万室之邑,历千年而不忧其匮也?夫以天下而奉一人,礼际禄廪宫室车服之费,则已约矣,非百里一邦,制度繁殷之比也。而不但此也,古者建国分土,民各输于其都,自远郊而外,道里之远者,即在王畿,亦五百里而近。莫大诸侯,不过二百余里而已。
而大夫之有采地者,即其都邑以出纳。唯然,则名十一而实亦十一已耳。自汉合四海以贡天府,郡县去天子之畿,有逾于五千里者矣。其以输塞下养兵卫民者,又过于是。逆流而漕,车舆驴马任辇以行,其费不赀。
使必盈十一以登太仓,三倍而不足以充。故合计民之所输将,名三十而实且溢于十一矣。且欲立取民之制,求盈于十一,民之膏脂尽于此,而尚足以生乎?今使勋计其亩田,令输十一于京、边,勋其能之而无怨邪?抑徒为此不仁之言,以导君于贪暴邪?
况乎古之十一者,有田有莱,有一易再易之差,则亦名十而实二十。汉之更制,乃以革李悝之虐,而通周制之穷,百王之大法也。其何容轻议哉?
至欲于一井四百五十亩之中,赋二兵一马,以充戎行,不知勋之将以何为也。将以战与?则驱愿懦之农人,以与闵不畏死之盗贼、乐杀无厌之(外)夷[狄],贸躯命于喋血屠肝之地,一兵死而更责一兵,不杀尽农人而不止。
无诛夷之峻法以督之,则闻金鼓而骇溃,国疾以亡。将以戍与?则荷戈而趋数千里之绝塞,饥寒冰雪,仅存者其余几何?抑且重为征发,而南亩之余以耕者,又几何也?三代之兵,所戍者,百里之疆埸也;所战者,乍相怨而终相好之友邦也;所争胜负者,车中之甲士也;追奔不穷日,俘馘不尽人。
乃欲以行之后世流血成渠之天下,虽微仁人,亦不禁为之恸哭矣。若马,则国有坰牧,而益以商贾之征,固未尝责农人供戎车之用。勋欲更取盈焉,商鞅、李悝所不忍为而欲为之,亦可谓覆载不容之凶人矣!
夫勋固曰:“此先王之法也。“从而称之者,亦曰:“此先王之制也。“建一先王以为号,而胁持天下之口,诚莫有能非之者。而度以先王之时,推以先王之心,其忍此乎?抑使勋自行之,而保民之不揭竿以起乎?且使行之于勋之田庐,而勋不弃产以逃乎?夫亦扪心而自问乎?
奉一古人残缺之书,掠其迹以为言,而乱天下者,非徒勋也。庄周之言泰氏也,许行之言神农也,墨翟之言大禹也。乃至御女烧丹之言黄帝也,篡国之大恶而言舜、禹也,犯阙之巨盗而言汤、武也,皆有古之可为称说者也。
古先圣王之仁育而义正者,精意存乎象外,微言善其变通,研诸虑,悦诸心,征之民而无怨于民,质之鬼神而无恫于鬼神,思之慎而言之讷,恶容此吮笔濡墨求充其幅者为哉?前乎勋而为王安石,亦周官也;后乎勋而为贾似道,亦经界也。
安石急试其术而宋以乱,似道力行其法而宋亡。勋唯在建炎惊窜不遑之日,故人知其不可行而姑置之。陈亮犹曰:“考古验今,无以加也。“呜呼!安得此不仁之言而称之也哉?
七
绍兴诸大帅所用之兵,皆群盗之降者也。高宗渡江以后,弱甚矣。张浚、岳飞受招讨之命,韩、刘继之。于是而范汝为、邵青、曹成、杨么之众皆降而充伍,乃以复振。走刘豫,败女直,风闻惊窜之情,因以有定。
盖群盗者,耐寒暑,撄锋镝,习之而不惊;甲仗具,部队分,仍之而无待;故足用也。不然,举江南厢军配囚脃弱之众,恶足以当巨寇哉?
乃考之古今,用群盗者,大利大害之司也。受其归者有权,收其用者有制。光武收铜马而帝,曹操兼黄巾而强,唐昭用朱温而亡,理宗抚李全而削。
盗固未可轻用也。以弱而受强,则宾欺其主;以强而受强,则相角以机;以强而受弱,则威生其信。无故而来归者,诈也。挫于彼而归于此者,弗能为助者也。
以名相服,而无其实者,乍合而终离也。故欲抚群盗者,必先之以剿;而群盗之欲降也,抑先战胜而后从。虽已为我之部曲,犹以强弱与我争主客之权。唐何挟以受朱温?宋何恃以受李全?温与全且睥睨我而倒持其制,翱翔自得,复将谁与禁之?
唯绍兴诸帅之知此也,风驰雨骤而急与之争。一败之,再败之,无不可败之盗,而后无不可受。群盗岂徒畏我哉?抑信其可恃为吾主,而可无衅折死亡之忧矣。此其受之之权也。
若夫所以用之者,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。均为盗,而既为之长矣,固袖然自大,而以为我有此众也。受命归降,而又崇其秩以统其众,则虽有居其上以控制之者,尊而不亲,而不能固保其尊。
其来也,因之而来;则其去也,因之而去。其顺也,因之而顺;则其逆也,因之而逆。天子且拥虚名,元戎徒为旒缀。夫且肉袒而市我于敌,夫且怀奸而代我以兴,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报乎?故盗可用,而渠帅不可用也。
乃(竟)[尤]有固不可用者,即其戢志无他,而必不可图功。盖其初起也,皆比闾之俦伍,无权藉以相事使,而群推一人以为长;此一人者,何以能折奡傲之众使不离哉?固有工于为盗之术,而众乃弭耳以听。
其为术也,非有规恢天下之略也;抑非智勇过人,而战无不胜也。不以败为忧,不以走为耻,不以旦此夕彼为疑。进之务有所卤获以饱众,退之知不可敌,而急去以全其军。得地而无固守之情,以善其规避;一战而不求再战,以节其劳疲;志在偷以求全其部曲,而不期乎功之必成。于是徜徉不幸之地,凭恃山川之险,以免其人于屠戮之苦,而有旁掠之利。
于是贸贸而起者,乐推奉而戴之为尊。夫如是,欲使之争封疆于尺寸,贸身首以立功,未有能胜者也。败亦走,胜亦走,无所不走者,无所不掠。甚则坐视国家之倾危,而乘之收利。
或叛或篡,皆其习气之无恒,熟用之而不恤者也。威不足以詟之,恩不足以怀之,非徒唐昭、宋理之无以驭之也;即光武亦奚能洗涤其顽诡,使媚己以共死生哉?
故光武于赤眉之帅,诮以“铁中铮铮“,唯待以不死;曹操收黄巾之众,终不任以一将之功。而朱温、李全仍拥部曲,屹为巨镇,进则败而退则逆,为盗魁者,习与性成,终不能悛也。
绍兴诸帅用群盗而废其长,张用、曹成、黄佐仅得生全,范汝为、杨么皆从斩馘,李成、刘忠宁使之北降刘豫,而不加收录。则根既拔者枝自靡,垢已涤者色以新。人皆吾人也,用唯吾用也,指臂相使之形成,以搏撠有余力矣。宋之抚有江、淮,贻数世之安,在此也。
荡涤尽,则min力裕;战胜频,则士气张;大憝诛,则叛逆警;部曲众,则分应周;控制专,则进退决。故以走刘豫,挫兀术,而得志于淮、汴。垂及异日,完颜亮犹不能以一苇杭江而逞,皆诸帅决于灭贼之功也。非高宗之志变,秦桧之奸售,宋其兴矣。
八
上有不能言之隐,下有不能变之习,贤者且奉之以为道之纲,奸人遂乘之以售其忮害之术。
迨乎害之已著,且莫知弊之所自,而但曰:“知人其难!“故贤为奸惑,而庸主具臣勿论也。夫岂然哉?
尝读胡氏春秋传而有憾焉。是书也,著攘夷尊周之大义,入告高宗,出传天下,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耻,起建炎之衰,诚当时之龟鉴矣。
顾抑思之,夷不攘,则王不可得而尊。王之尊,非唯诺趋伏之能尊;夷之攘,非一身两臂之可攘。师之武,臣之力,上所知,上所任者也。而胡氏之说经也,于公子翚之伐郑,公子庆父之伐于余邱,两发“兵权不可假人“之说。不幸而翚与庆父终于弑逆,其说伸焉。
而考古验今,人君驭将之道,夫岂然哉?前之胤侯之于夏,方叔、召虎、南仲之于周;后之周亚夫、赵充国之于汉,郭子仪、李光弼之于唐;抑岂履霜弗戒,而必于“今将“也乎?“天下有道,征伐自天子出。“自出者,命自上行之谓也。
故易曰:“在师中,王三锡命。“锡命者王,在师中者“长子“。在其中,任其事,而以疑忌置之三军之外,恩不浃,威不伸,乍然使之,俄然夺之,为“弟子“而已。弟子者,卑而无权之谓也。将而无权,舆尸之凶,未有免焉者也。唯胡氏之言如此,故与秦桧贤奸迥异,而以志合相奖。非知人之明不至也,其所执以为道者非也。
然此非胡氏专家之说也。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为藏身之固也,久矣。石守信、高怀德之解兵也,曹翰之不使取幽州也,王德用、狄青之屡蒙按劾也,皆畜菹醢之心,而不惜长城之坏。天子含为隐虑,文臣守为朝章。
胡氏沿染余风,沁入心肾,得一秦桧而喜其有同情焉。呜呼!夫岂知疑在岳、韩,而信在滔天之秦桧,其子弟欲为之盖愆,徒触怒以窜死,而终莫能挽哉?
桧之自虏归也,自谓有两言可以耸动天下。两言者:以河北人归女直,河南人归刘豫也。是其为说,狂騃而必不可行。匪直资千秋之笑骂,高宗亦怒而榜其罪于朝堂。
然而胡氏以管仲、荀彧期之,高宗终委国而听之,虽不知人,宁至于是!夫桧所欲遣归女直、刘豫者,非泛谓沦处江东之士民也。凡扈从南来分节建旄诸大帅,皆夹河南北之部曲,各有其军。而高宗宿卫之旅,不能与较盈虚。高宗惩苗、刘之难,心惴惴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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