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德宗三
唐德宗三 (第2/2页)夫士苟非自好有素,忧国之有诚,但以名之所在,不恤恶怒,不避罪罟,而力争于廷,诚为臣之末节,而君子之所耻为然其益于人主也,则亦大矣。忠信诚愨,端静和平,格心非而略人政,以远名而崇实者,闲世而一遇如有其人,固宅揆亮工、托孤寄命之选也。
谏省部寺以降,有官守言职者,岂必尽得此而庸之乎?则汲汲焉求好名之士,唯恐不得;而加之罪名曰“沽直好名”,安得此亡国之语哉!
德宗恶姜公辅之谏,谓其指朕过以求名。诚指过以求名,何惜不予之名,而因自惩其过乎?陆敬舆曰:“掩己过而过弥著,损彼名而名益彰。”所以平复谏者之浮气也,实不尽然也。予士以名,则上收其实也。
十九
德宗之闇也,舍李晟、浑瑊不信而信吐蕃也。吐蕃归国,陆敬舆以为庆快,其识卓矣。
借兵于夷以平寇,贼阑入而掠我人民,乘闲而窥我社稷,二者之害易知也。愚者且为之辞曰:掠夺虽弗能禁,然忍小害以除大患,亦一时之权计也。
若夫乘闲吞灭之害,则或轻信其不然,而究亦未必尽然,愚暗者且以香火要之矣。故二者之害易知,而愚者犹有辞以争。
若夫其徒劳而只以弛我三军之气,骄我将帅之心,旋以偾败,则情势之必然;不必其灭我掠我,而祸在眉睫,犹弗见也。古今之以此致覆军、杀将、失地之害者不一矣,岂难知哉?
夫我有危亡之忧,而借人之力以相援,邢、卫且不能得之于齐桓,而况夷乎?两军相当,锋矢相及,一死一生,以力相敌,以智相距,以气相淩,将不能自保,兵不能求全,天下之至凶至危者也。
岂有人焉,唯他人之是恤,而君忘其败,将忘其死,以致命于原野哉?孙膑之为赵败魏,自欲报魏也;项羽之为赵破秦,自欲灭秦也。不然,则君欲之而将不欲,将即欲之,三军之士必嗤其强以肝脑殉人而固不听也。
故吴结蜀以为援,蜀待吴以交起,而俱灭于魏;诸葛诞、王淩、毋丘俭倚吴而毙于孤城;窦建德不揣以奔赴王世充之难,军心不固而身为俘虏;恃人与为人所恃者之成败,概可见矣。
两军相距,乞援于外,而外亟应之者,大抵师邓析教讼之智,两敌恒轻,而己居其重,其所援者特未定也。
此以情告,彼亦以情告,此以、利饵,彼亦以利饵,两情俱可得,两利俱可收,相其胜者而畸与之,夫岂有抑彼伸此之情哉?敛兵旁睨,于胜者居功,于败者亦可无怨,翱翔于其闲,得厚实以旋归,弱者之败自不瘳也。
藉令无为之援者,无所恃以生玩敌之心,而量力以自奋,亦何至狂起无择,以覆师失地于一朝哉?
故凡待援于人者,类为人所持以自毙。况夷狄之唯利是趋,不可以理感情合者乎?宇文、高氏之用突厥也,交受其制,而不得其一矢之力,其明验已。
回纥之为唐讨安、史也,安庆绪、史怀义之愚不能反用回纥以敝唐也。德宗乃欲效之以用吐蕃,朱泚狡而据充盈之府库,我能与争媚狡夷、使必亲我乎?吐蕃去,军心固,将任专,大功必成,敬舆知之审矣。
古人成败之已迹,著于史册,愚若王化贞者,尚弗之省,而以为秘计,天夺妄人之魄以祸人国,亦至此哉!
二十
德宗以进取规画谋之陆敬舆,而敬舆无所条奏,唯戒德宗之中制,俾将帅之智勇得伸,以集大功。其言曰:“锋镝交于原野,而决策于加重之中;机会变于斯须,而定计**里之外;上掣其肘,下不死绥。一至哉言乎!
要非敬舆之刱说也。古者命将推毂之言曰:“阃以外,将军制之。一非帝王制胜之定法乎?而后世人主遥制进止之机以取覆败,则唯其中无持守,而辩言乱政之妄人惑之斯惑也。
惑之者多端,而莫甚于宦寺。宦寺者,胆劣而气浮,以肥甘纨繡与轻佻之武人臭味相得,故辄敢以知兵自命。其欲进也如游鱼,其欲退也如惊鹿,大言炎炎,危言恻恻,足以动人主之听。
人主/xi闻之,因以自诧曰:“吾亦知兵矣。”此祸本也。既已于韬铃之猥说略有所闻矣,又以孤立于上,兵授于人,而生其猜防。弗能自決也,进喋喋仡仡之士,屑屑以商之,慎重而朴诚者弗能合也。
于是有甫离帖括,乍读孙、吴者,即以其章句声韵之小慧,为尊俎折冲之奇谋。见荷戈者而即信为兵也;见一呼一号一跳一击者,而即诩为勇也;国画之山川,管窥之玄象,古人偶一试用之机巧,而宝为神秘。
以其雕虫之才、炙毂之口,言之而成章,推之而成理,乃以诮元戎宿将之怯而寡谋也,竞起攘袂而争之。猜闇之君一入其彀中,遂以非斥名帅,而亟用其说以遥相迫责。
军已覆,国已危,彼琐琐云云之子,功罪不及,悠然事外,彼固以人国为嬉者,而柰何授之以嬉也?庸主陋相以寡识而多疑者,古今相袭而不悟,呜呼!亦可为大哀也已。
一彼一此者,死生之命也;一进一退者,反覆之机也;一屈一伸者,相乘之气也。运以心,警以目,度以势,乘以时。矢石雹集、金鼓震耳之下,蹀血以趋而无容出诸口者,此岂挥箑拥罏于高轩邃室者所得与哉?
以敬舆之博识鸿才,岂不可出片语以赞李晟、浑瑊之不逮,而杜口忘言,唯教其君以专任。
而白面书生,不及敬舆之百一,乃敢以谈兵惑主听,勿诛焉足矣,而可令操三军之生死、宗社之存亡哉?宦寺居中,辩言日进,亡国之左券,未有幸免者也。
二十一
西域之在汉,为赘疣也,于唐,则指之护臂也,时势异而一概之论不可执,有如此夫!
匈奴之大势在云中以北,使其南挠瓜、沙,则有河、湟之隔,非其所便。而西域各有君长,聚徒无几,仅保城郭,贪赂畏威,两袒胡、汉,皆不足为重轻,故曰赘疣也。至唐,为安西,为北庭,则已入中国之版;置重兵,修守御,营田牧,屹为重镇。
安、史之乱,从朔方以收两京,于唐重矣。代、德之际,河、陇陷没,李元忠、郭昕闭境拒守,而吐蕃之势不张,其东侵也,有所掣而不敢深入。是吐蕃必争之地也,于唐为重矣。
惟二镇屹立,扼吐蕃之背以护萧关,故吐蕃不得于北,转而南向,松、维、黎、雅时受其冲突。乃河、洮平衍,驰骤易而防御难。
蜀西丛山沓嶂,骑队不舒,扼其从入之路,以囚之于山,甚易易也,故严武、韦皋捍之而有余。使割安西、北庭以畀吐蕃,则戎马安驱于原、洮而又得东方怀归怨弃之士卒为乡导以深入,祸岂小哉?
拓土,非道也;弃土,亦非道也;弃土而授之劲敌,尤非道也。邺侯决策,而吐蕃不能为中国之大患,且无转输、戍守、争战之劳,胡为其弃之邪?
永乐谋国之臣,无有如邺侯者,以小信小惠、割版图以贻覆亡之祸,观于此而可为痛哭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