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德宗一
唐德宗一 (第2/2页)两税之法行之数百年,至宋而于庸外加役焉,役既重派于民,而作辍犹无定也。至成化中,而朱都御史英者,又为一条鞭之法,于夏秋税粮之外,取滥派之杂徭,编于正供,箕敛益精,而漏卮愈溃。
迨乎兵兴用棘,则就条鞭之中,裁减以输京边,而地方之经费不给,又取之民,而莫能禁制。英且以法简易从,居德于天下,夫孰知其为杨炎之续以贻害于无穷乎!
夫立法之简者,唯明君哲相察民力之所堪,与国计之必畜,早有以会其总于上;而瓜分缕别,举有司之所待用者,统受于司农;以天下之富,自足以给天下之需,而不使群司分索于郡县,则简之道得矣。
政已敝,民已疲,乃取非常之法,不恤其本,而横互以立制。其定也,乃以乱也;其简也,乃以繁也;民咸死于苟且便利之一心,奚取于简哉?杨炎以病民而利国,朱英以利民而害民,后之效之者,则以戕民蠹国而自专其利,简其可易言乎?炎不足诛,君子甚为英惜焉。
五
言治道者讳言财利,斥刘晏为小人。晏之不得为君子也自有在,以理财而斥之,则倨骄浮薄之言,非君子之正论也。夫所恶于聚财者,以其殃民也。
使国无恒畜,而事起仓卒,危亡待命,不能坐受其毙,抑必横取无艺以迫民于死,其殃民又孰甚焉?故所恶于聚财之臣者,唯其殃民也,如不殃民而能应变以济国用,民无横取无艺之苦,讵非为功于天下哉?
晏之理财于兵兴之日,非宇文融、王鉷、元载之额外苛求以困农也,察诸道之丰凶,丰则贵,凶则贱粜,使自有余息以供国,而又以蠲免救助济民之馁瘠,其所取盈者,奸商豪民之居赢,与墨吏之妄滥而已。
仁民也,非以殃民也。榷盐之利,得之奸商,非得之食盐之民也;漕运之羡,得之徒劳之费,非得之输輓之民也。上不在官,下不在民,晏乃居中而使租、庸不加,军食以足。晏死两午,而括富商、增税钱、减陌钱、税闲架,重剥余民之政兴,晏为小人,则彼且为君子乎?
抑考当日户口虚盈之数,而晏体国安民之心,不可没矣。兵兴以来,户不过二百万,晏任财赋之季年,增户百万,非晏所统者不增,夫岂晏有术以饵之,使邻民以归己邪?户口之耗,非果尽死亡也。
贪汙之吏,举百费而一责之农民,猾胥持权,以私利为登耗,民不任其诛求,贿吏而自诡于逃亡死绝,猾胥鬻天子之民以充囊汇,偷窳之守令,亦以户少易征,免于催科不足之罚,而善匿者长了孙,据阡陌,征徭不及,以为法外之民,其著籍而重受荼毒,皆穷乡愿朴者尔。
户日耗,赋必日增,仅存之土著,日毙于杖笔凶系之下,此其所以增者百一、而减者十三也。晏唯通有无、收监利、清輓兑、以给军用,而常赋有经以不滥;且所任以理租、庸者,一皆官箴在念之文士,而吏不得以持权。
则彼民也,既优游于奉公之不扰,自不乐受猾胥之胁索,抑安居晏寝,无漏逃受戮之隐忧,有田而租,有口而庸、调,何惮而不为版籍之良民,以康乃身心邪?
然则非晏所统而户不增者,非不增也,增于吏而不增于国也。晏得其乐于附籍之本情,以杜奸胥之诡,使乐输者无中侵之伤,故民心得而户口实,仁人君子所以体民而生聚者,亦此而已。
岂乞灵于造物而使无夭札,遥呼于胡、越而使受戎索哉?然则晏之于财赋,君子之用心也,不可以他行之瑕责之也。
六
无利于国,无補于民,听奸人之挟持,为立法禁,以驱役天下而桎梏之,是谓稗政。能知此者,可与定国家之大计矣。
刘晏庀军国之用,未尝有搜求苛敛于民,而以榷盐为主。盐之为利,其来旧矣。而法愈繁则财愈绌,民愈苦于淡食,私贩者遂为乱阶,无他,听奸商之邪说,以擅利于己,而众害丛集矣。
官榷之,不能官卖之也;官卖之,而有抑配、有比较、有增价、有解耗,殃民已亟,则私贩虽死而不惩。必也,官于出盐之乡,收积以鬻于商,而商之奸不雠矣。
统此食盐之地,统此岁办之盐,期于官无留盐、商无守支、民无缺乏,踊贵而止耳。官总而计之,自竃丁牢盆薪刍粮值之外,计所得者若干,足以裕国用而止耳。一入商人之舟车,其之东之西,或贵或贱,可勿问也。
而奸商乃胁官以限地界。地界限,则奸商可以唯意低昂,居盈待乏,而过索于民。民苦其贵,而破界以市于他境,官抑受商之饵,为之禁制,徽纆日累于廷,掠夺日喧于野,民乃激而走挺,于是结旅操兵,相抗相杀,而盗贼以起。元末泰州之祸,亦孔烈矣。
若此者,于国无锱铢之利,君与有司受奸商之羁豢,以毒民而激之乱,制法之愚,莫甚于此,而相沿不革,何也?朝廷欲盐之速雠,不得其术,而墨吏贪奸商之贿,为施网罟,以恣其射利之垄断,民穷国乱,皆所弗恤也。
晏知之矣,省官以省掣查支放之烦,则商既不病;一委之商,而任其所往,商亦未尝无利也。相所缺而趋之,捷者获焉,钝者自咎其拙,莫能怨也。
而私贩之刑不设,争盗抑无缘以起。其在民也,此方挟乏以增价,而彼已至,又唯恐其雠之不先,则踊贵之害亦除。守此以行,虽百王不能易也。
晏决策行之,而后世犹限地界以徇奸商,不亦愚乎?持其大纲,疏其节目,为政之上术也。
统此一王之天下,官有煑海之饶,民获流通之利,片言而决耳,善持大计者,岂有不测之术哉?得其要而奸不能欺,千载莫察焉,亦可欢已!
七
德宗不许李惟岳之嗣位而乱起,延及数年,身几危,国几亡,天下鼎沸,是岂可谓德宗之宜听其嗣,使假我之爵位,据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?而不许之,则又兵连祸结而不解。
论者至此而议已穷,谓不先其本,而急图其末,是已。顾处此迫不及待之势,许不许两言而判,徒追咎于既往,而无以应仓卒,是亦尘羹土之言耳。
粤自田承嗣等势穷而降,罪可诛,功无可录,授以土地甲兵者,仆固怀恩奸矫上命而擅予之也。起家无赖之健儿,为贼已蹙,偷窃土坏,乃欲效古诸侯之世及,延其福祚,其愚而狂以自取灭亡也,本可折箠以收之者也。
宝臣先死,惟岳首为难端,闇弱无能,而张孝忠、王武俊又与离心而伏戈相拟,则首抑之以惩李正已、田悦、梁崇义于未发也,诚不可不决之一旦者矣。不许,而四凶表里以佐乱,痈之必溃,养之奚可哉?
曾未逾年,而田悦大衄,李纳势蹙,惟岳之首县于北阙,天下亦且定矣。悦与纳株守一军,无难坐待其毙。然则惟岳之叛,不足以为唐社稷病,而德宗之不许,事虽劳而固有功矣。天下复乱,固非不许惟岳之所致也。
謂杀刘晏而群叛怀疑以竞起者,非也;晏自不当杀耳,不杀晏,而河北能戢志以听命乎,谁其信之?不杀来瑱而仆固怀恩固反,不杀刘晏而河北固叛,贼指为名以激众怨耳,实则了不相及之势也。
抑欲天子不敢杀一人,以媚天下而取容乎?惟岳既诛,成德已平,而处置朱滔、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乱,则诚过已。虽然,滔、武俊之志,犹之乎承嗣、宝臣也,平一贼而进一贼,又岂易言哉?呜呼!盖至是而所以处此者诚难,论者设身处此,又将何以处之与?
且德宗之初政,犹励精以求治,卢杞初升,其奸未逞,固本治内,即不逮汉光武、唐太宗之威德,亦可无咎于天下。以此言之,癰久必溃,河壅必决,代宗以来,养成大患,授之德宗,诚有无可如何者。固非天数之必然,亦人事渐渍之下游成乎难挽,岂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?
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乱而反益乱者,则有在焉。当时所冒昧狂逞以思乱者数人耳,又皆纨袴子弟与夫偏裨小将无能为者也。若环海内外,戴九叶天子以不忘,且英明之誉,早播于远近,贼之宗党,如田庭玠、邵真、谷从政、李洧、田昂、刘怦,下至幽、燕数万之众,无欲叛者。
德宗诚知天下之不足深忧,则群逆之党,固可静待其消。而德宗不能也,周视天下,自朝廷以至于四方,无一非可疑者。
树欲静而撼之,波欲澄而抇之,疥癣在四末,而鍼石施于膏肓,可谈笑以收功,必震惊以召侮,愈疑愈起,愈起愈疑,乃至空腹心之卫,以争胜于东方,忧已深,虑已亟,祸愈速而败愈烈,梁州之奔,斯致之有繇,而非无妄之灾矣。
盖河北之势不能不乱者,代宗积坏之下游也,而于德宗则为偶起之波涛。事穷而变,变则有通之几焉。田承嗣、李宝臣、李正己、朱希彩之毒,大溃而且竭矣,其溃也,正其所以痊也。
呜呼!能知苟安之必为后患,祸发之可待消亡,守顺逆之经,居高乘权,因穷变通久之时,无震动悚之惑,而后天下静于一人之心。
一发不效,惴惴焉迫为改图,载鬼一车,而孤张不说,庸人之识量,所为自贻伊慼者,唯此而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