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宣帝
陈宣帝 (第2/2页)此魏、晋以降,录尚书事辅政之所以篡夺相仍也。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诘,四海无谁何者,三年之内,以收人心而移宗社,后虽挽之,祸已发于肘腋矣。人子受先王之托,而委之他人,庸讵可以为孝,此后世之诎于时者,尤非仅如周而已也。
夫法有常而人无常。当周之季,皇甫、尹氏之流,君亲政而犹为天下惨,讵可不言而唯其所为?容容自保者,且以误国而召疑叛,况其为窦宪、梁冀跋扈者乎?又况其为司马懿、傅亮、徐羡之、杨坚也乎?
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,欲别委而弗使之总己也不得,陶侃且怨,不徒祖约也。煢煢在疚之孺子,岂能求侧陋之忠贤,拔起而授之大任,其不畀宗社生民于奸邪也,鲜矣。
故匹夫不能逮天子之养,天子不能尽庶民之哀,情无已而量有涯,虽圣人不能尽满人子之心,亦无如之何也。故孟子诏滕文公行三年之丧,而未有命戒者五月尔,于此见周礼之既葬而亲政也。
宇文邕之令曰:“衰麻之节,苫庐之礼,遵前典,申罔极;军国务重,须自听朝。”庶乎其情理之两得与!五服之内依礼,百僚既葬而除,亦称其情也。虽然,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诎尔,翟方进妄自尊以短丧,李贤、张居正怙权而丧其心,岂能托以为辞哉?
六
贼圣人之道,以召异端之侮,而坚其邪辟者,小人儒也。异端则既与我异为端矣,不相淆也;然异端亦固有其端,非沈溺于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者也。
若杨朱、墨翟、庄周、列御寇,以及乎陆子静、王伯安,苟自有其端,则卑汙趋利、暋不畏死、而尽捐其恻隐羞恶之行,固醉梦之余念所不屑及者也。君子小人之大辨,人禽之异,义、利而已矣。
小人之趋利而无耻,君子恶之,异端亦从乎君子之后而恶之,不敢谓君子之恶非正也。唯小人而托于儒,因挟儒以利其小人,然后异端者乃挟以讥吾道之非,而曰为小人资者儒也。夫异端之始念,未至于无父无君,而君子穷其所归,斥为禽兽。
乃小人冒儒者之迹,挟诗书礼乐为宠利之资,则顽鄙残忍,公然忘君父而不恤,以诧于天下曰:为道卫也。其可贱而可恶,又奚但异端之比哉?故曰:“无为小人儒。”小人儒者,异端之所不屑为也。
桓荣耀车服之荣以劝门人曰:“稽古之力。”君子贱之,以其侈乎利而有禽心也。
况如熊安生者,业以儒术为高氏国子博士矣,于高氏固有君臣之义也;宇文灭齐,鄴城方破,安生遽令埽门,语家人曰:“周帝重道尊儒,必将见我。”
悲夫!其所事之君已走,其所从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毁且屋,其同列之官僚且死且窜,其比闾连居之妇子且杀且俘,漠然无一念之悲闵,乞高氏之余不足,又顾而之宇文氏之墦閒,以是为儒之道也,异端之徒,稍知自好者,鄙夷之如犬豕,况君子哉?
不绝小人于儒,不正儒者之谊,以使小人不敢干,君子之责也。无他,义、利而已矣。议者苛求于吴康齐、陈公甫,而引姚枢、许衡于同类,不亦傎乎?
七
疆敌在前而以轻军试之,非徒败也,其国必亡。故吴明彻一溃于彭城,而江东有必亡之势,其幸而延之十年者,宇文邕殂,宇文赟无道,杨氏谋篡而不暇及也。
不然,亡之亟矣。为兵家之言者曰:“知彼知己,百战百胜,”未然也。诚知彼而知己,则有不战者矣。吴明彻可以当宇文宪、韦孝宽乎?萧摩诃、任忠、周罗可以当梁士彦、王轨乎?宣帝可以当宇文邕乎?宇文氏其如高纬、祖珽、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试而幸获乎?己不自知,知之而又何以战邪?不可以战而何以胜邪?
然则坐而待其相加与?曰:善为国者不师,非不师而即善也,为国善,则可以不师也。江东至是而无可取中原之势矣。固本靖民,养兵择将,迟之数十年,而不轻挑之以益其势,则尚可为也。
故孙绰、王义之之论,在东晋之初则为自弃,在陈之末造则善矣。东晋虽草创,人咸愤激以图存,有死之心则有生之气也。至于陈,而江东之生气,齐凋之、梁萎之、侯景摧之、萧詧、王琳中起而灭裂之,陈氏偷存而销铄之;刘宋吞广固、捣长安之锋颖,荡尽无余矣。
然使固本图安而尚可为者,以高纬之淫昏,宇文邕迟之又久、再进再退而始决,陈能自立而不授以俘大将、覆全军之势宇文君臣慎动者也,且以苻坚、拓拔佛狸为大戒,而遽轻试席卷之雄心乎?陈仅一蔡景历而不能用,一溃而举国之人皆靡,引领以望北师之渡而已矣。
八
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?则劝其主以杀人者是也。至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而甚矣。
仁绝于心,心绝于天,而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;欺其人之终迷不复,而后敢劝人以杀其天性之亲。不然,虽怀忮忌而挟私怨,不忍也,抑不敢也。
郑译初用,而导宇文赟杀其叔父,则于灭宇文以戴杨坚也,何靳而不为?而坚知之矣,摘其不孝之罪,不比数之于人类,而后译之恶穷。
宇文赟之不肖也,宇文孝伯对其君曰:“父子之际,人所难言,臣知陛下不能割爱,遂尔结舌。”孝伯之可托也,宇文邕之不可导以不慈也,于斯言验之矣。
晁错忠于袁盎,而居心之厚薄,则不若盎也,不顺于父,而父亟去之,其于父子可知矣。故求可托之臣,求之于根本之地,而思过半矣。
九
宇文邕之政,洋溢简册,若驾汉文、景、明、章而上之,乃其没也甫二年,而杨氏取其国若掇。赟虽无道,然其修怨以滥杀,唯宇文孝伯、王轨而止,其他则固未尝人立于鼎镬之上也。淫昏虽汰,在位两浹岁而已。
邕果有德在人心,讵一旦而遽忘之?乃其大臣如韦孝宽、杨惠、李德林、高颎、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,翕然奉杨氏而愿为之效死。
坚虽有后父之亲,未尝久执国柄,如王莽之小惠偏施也;抑未有大功于宇文,如刘裕之再造晋室、灭虏破贼也;且未尝如萧道成仅存于诛杀之余,人代为不平而思逞也;坚女虽尸位中宫,而失宠天元,不能如元后之以国母久秉朝权也。
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,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,则其为君也可知矣。德无以及人,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,天下其可欺乎?
史之侈谈之也,记其迹也。论史者之艳称之也,为小人儒者,希冀荣宠,而相效以袭先王之糟粕,震矜之以藻帨其门庭也。故拓拔宏、宇文邕几于圣,而禹、汤、文、武之道愈坠于阱而不能自拔。试思之,恶有盛德如斯,不三岁而为权奸所夺,臣民崩角以恐后者乎?
十
尉迟迥可以为宇文氏之忠臣乎?宇文阐称帝已二年矣,父死而正乎其位,杨氏虽逼,阐未有失德也,迥乃奉赵王招之少子以起兵。
曹操所不敢奉刘虞以叛献帝者,而迥为之不忌,迥之志可知矣。迥可为忠臣,则刘裕之讨刘毅,萧道成之拒沈攸之,使其败而死也,亦晋、宋仗节死义之臣乎?
杨坚无功而欲夺人之国,于是乎有兵可拥者,皆欲为坚之为,迥亦一坚也,司马消难亦一迥也,王谦亦一消难也。志相若,事相竞,则以势之疆弱、谋之工拙、所与之多寡分胜败矣。胜者,幸也;败者,其常也;抑此而伸彼,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。
君子不逆诈,而未尝不先觉,以情度之,以理衡之而已矣。王凌、诸葛诞不保其不为司马懿,况迥辈之纭纭者乎?宇文氏之亡,虏运之衰已讫也。
杨坚无德以堪,而迥、谦、消难愈不可以君天下,“民亦劳止,汔可小康”。三方灭而杨氏兴,民之小康,岂迥之所能竞乎?自此以后,北朝事归隋论。